儿时常常忘记不了父亲的双手,浑厚而有力,它常常把我的双颊捂住,生痛的感觉令我难以挣脱,还时不时地伴随着钢筋似的胡茬在额头上来几下。我常常又踢又哭,此时母亲会飞快地从房间跑出,用力把父亲的大手扯开,用最难听的话语责骂几句,父亲却哈哈大笑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,但我却害怕那双浑厚强而有力的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。可有几件事儿却让我再次认识了那双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。
我家住在黄河支流之一——金堤河的东岸。冬季来临,金堤河岸芦苇丛生,芦絮纷飘,似云似雾又似牧野牛羊,该是收割的时候了。家家户户倾巢而动,我也不离外,在父亲的后面做些拾拾捡捡的零杂活儿。
父亲那双收割机似的大手,用镰刀大把大把地把芦苇一片片放倒、捆好,我家收工的时候,旁边李四家的芦苇却还有一大片未曾收割。这时父亲会帮助李四,因为李四常常认为父亲的手大而有力,自己无法比拟。只好每年写幅对联以示感谢,父亲也乐意接受。
吃晚饭时,父亲好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——注意到我的双手——已被芦苇刺破得有些像腌过的小黄瓜。父亲走过来,用那双令我常常害怕的大手拉住,责备地说为啥不注意呢!我说我要做你的手,让李四叔叔多写几幅对联。父亲说真是个傻孩子,紧接着钢筋似的胡茬便扎在了脸上,我慌忙躲闪。母亲见状忙招呼吃饭,对父亲大声说快点把钢筋胡茬刮掉,免得儿子受罪。父亲听罢,还是哈哈大笑。
凛冽的西北风吹在金堤河上,不到几天的时间欢快流淌的河水已封凌,很快便成了一个天然滑冰场。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——可以在冰面上玩“弹钢珠”、“老头推车”、“转陀螺”了。
人在冰面上行走与地面行走是两种不同的感觉,特别是把冰块放在脚下滑行,那种感觉像是空中飞翔。有时伙伴们还“金鸡独立”一下,但常常是人仰马翻,引起哄堂大笑。人反向坐在冰块上,用脚向岸边猛然一蹬,人刹时滑出,三十几米的河宽不一会儿就到了,像弹钢珠一样来回飞来飞去;有趣的还有“老头推车”,一个人坐在木锨上,一个人或推或拉,全凭“推车”人自己掌握,有时也像现代舞蹈那样玩出许多曲线与花样;更有趣要数“转陀螺”了,人仍然是坐在一块冰上,两腿弯曲紧贴前胸,下额用力压住膝盖,双手紧紧抱住头部,像是真的大陀螺,三、四个人围在一起同时用力旋转,还不停地像抽打陀螺一样边转边拨弄,旋转的速度会越来越快,那种昏天昏地的感觉常常会引来阵阵喝彩,伙伴们都对此乐此不疲。
大人们对我们的这种冰上游戏是严格限制的。不让我们到河的中间去,怕是出现危险,可伙伴们谁还顾得了呢?危险真的出现了。我玩得开心的时候,冰面突然“咯吱”一声,就感觉自己身子倾斜一沉,瞬间掉进了一个冰洞里。我拼命地挣扎着,好容易抓住了冰沿,想往上爬,可是四肢越来越不听使唤。伙伴们好似乱作一团,有的在喊“救命”也有的哇哇大哭。我的脑海里突然渴望出现,父亲浑厚有力的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。
恍惚间,我感觉好似一只浑厚强而有力的大手将我从冰冷的河水中猛然拉起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我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院里,想想掉进冰洞的瞬间,清晰可见,随机一种恐惧袭来—不知父母该对我怎样的处罚!我轻轻地扭了一下头,忽然感到脸颊好像刺在钢筋丛林间,我努力睁大眼睛,是父亲钢筋似的胡茬。父亲也猛然抬起头,用略有红肿的眼神瞪着我,我害怕极了,下意识地把头缩进被子里,但还是被那浑厚强而有力的大手捂住面颊动弹不得,满脸钢筋似的胡茬再次刺在我的额头上,我不敢躲闪,却突然感到脸颊上有一滴滴滚烫水珠滑落,续而又感到那双浑厚强而有力的大手不停地颤抖。
后来听伙伴们说,你父亲真厉害,趴在冰面上一下子滑到你的身边,一只手就把你从冰洞里提了出来,还脱掉棉袄把你包了起来,自己光着背跑到了卫生院。你母亲更厉害,把你父亲骂得狗血喷头,说是没有把你管教好,太放任你了,可你父亲一丁点儿也没敢吱声。我大声对伙伴们说,那是我父亲是个爷们,你们父母比得了吗?
自从参军,我再也没有看到父亲浑厚强而有力的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,但每每梦中时常想起。有时回家的愿望,只是想摸摸那双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。转眼间二十余年过去,我成为了父亲,虽没有他那双强而有力的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,但我了解了父亲,体味了父亲。
从部队转业到公安队伍,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父亲。他有些不曾相似,宽厚的腰板已向前倾,像一支待发射的弯弓,头发亦成花白,钢筋似的胡茬稀疏了许多。他正用一支棍子作支撑,倾斜着站在金堤河岸望着那片已不大的芦苇荡吐着芦絮,好似诉说着什么,也好像回忆着什么,就连我从侧面匆匆而来,他依然没有发觉。
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父亲,他缓慢地侧过头,怔怔地看着我,好像不曾相识似的,是惊讶,是激动还是什么,令我心中打翻了五味瓶,说不出的酸楚在鼻腔中不停地打转。再次呼唤他时,他的面颊已满是泪水,稀疏的胡茬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。
我慌忙用手扶住他,说父亲咱们回家吧,他点点头,什么也没说。可没走几步,父亲突然停下来扭着头对我说,听你母亲说你转业了,到了公安队伍。我说是的。不会是犯错误了吧,父亲看着我有些严肃地说。您的儿子怎么会犯错误呢,是工作需要,我笑着说。那就好,他略有放心地说。在部队要听部队首长的话,在公安队伍也要听领导的话,跟群众要打成一片,要时刻跟着共产党走,我已是七十几岁的人啦,活出了些门道。你在部队父亲没有拖你后腿,在公安队伍也不会拖你后腿,你大胆地干吧,我这身老骨头还能坚持几年······父亲说话的神态有些气力不足,步伐也有些蹒跚,那曾经浑厚强而有力的大手与钢筋似的胡茬,现已瘦骨嶙峋与寥寥无几。但我突然间感到父亲未曾衰老,思维依然清晰明了。我渴望那双大手再次把我的脸颊捂住,感受额头被钢筋似的胡茬刺痛的回忆,听一听哈哈大笑的声音。我的泪水不能自己,任其随风而去。 父亲您感觉到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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