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给父亲的十八年

大愚若智

“十八年了！父亲，我先送你十八年！”在这满月如盘的夜晚，轻轻地，子墨心里默默地一直念叨这两句。
子墨的心绪又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光如铺雪的月夜。
“墨！今天爸就送你这一程了，以后的路就是你自己的了！”
望着眼前似乎不曾老过的父亲，子墨紧紧咬了咬嘴唇，很疼！他知道唇已经咬破了，但是忍住了！不愿父亲看到自己的悲伤，他已经长大了，应该自己学着坚强，学着坚强地生活，坚强地面对生活的压力。
“我知道是——亏了你，我知道——你不喜欢教书这个行当，我知道——你不喜欢那个地方……”一直坚强而口齿伶俐的父亲今天却木讷了。柔弱的母亲只是微微啜泣着，似乎只有哭是对儿子唯一爱的表达。
子墨再次紧紧咬住嘴唇，此时他知道咬破的嘴唇已经流血。但紧闭着的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。
子墨没有回头，一直往前走，向着那个知道但从未去过的小山村一直走。虽然学校安排第二天有车来接子墨去上班，但子墨谢绝了。他宁愿自己在黑夜里潜行，在那个别人都不知道的黑夜里潜行。
子墨来到这个离家三十余里偏僻的乌蒙山余脉的小山村，一度引起了些许震动。
“一个在省城上过学的老师能在这里生活下来吗？”“看他那样好像从来没有干过重活，他会在这个地方教几年书呢？”“一看就是一个小娃娃，有的学生个子比他高，他能教书吗？他会教书吗？”“他一定受不了这份苦，我敢保证他干不了两年。”……
子墨听到了，但子墨忍住了！
年迈的老校长用一双粗糙的手拉着子墨走进课堂，一进教室，子墨震撼了！一个老师教两个班，就是上学时听到的传说中的教学方式——复式教学。
一双双莫名的眼睛，一张张粗鄙而呀呀作响的课桌，一阵阵令人不舒服的气息。子墨惊呆了！
老校长憨厚而惭愧地笑了笑：“山里孩子，就是这样的，贾老师别介意啊！”
子墨没有回答，也没有回应。
子墨开始愤怒了，子墨的愤怒是有理由的。开学时学生都来上课，但是都不能记住知识；学生都不愿意完成作业，因为缺作业本；有了作业本，一段时间后大部分学生都不来上课，因为家里农忙了，收割庄稼了；收割完庄稼还是不来上课，因为听不懂老师讲课，而且老师要求完成全部作业。
“我就说过，这老师教不成。你看，他还没有我儿子高呢！”“我姑娘学习比去年还差，老师还说有进步呢，怪了！”……各种言论又传到子墨耳中。
又一个月圆的夜晚，子墨走到校园院中，月光仍旧。子墨第一次感到了悲伤。“是不是我错了！”反复问了多多遍，只有虫鸣相和。抬头望月，子墨又看到了父亲那不曾老过的面孔。“我一定要做出一番模样让你看！”子墨空荡荡的心里嘣出的这句话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回应。
第二天，子墨刻意把自己最朴素的衣服穿上，用已经半熟的乡音与学生进行课堂教学。这一天的课堂学生似乎学会了很多知识。
第三天，子墨约了几个大个子男生把非常凌乱的院子拾掇了一下，院子好像宽了许多……
一个秋意渐浓的下午，子墨烧了很多热水，“命令”全所有男生一起集体擦洗身体。
渐渐地，男孩子们开始注重并刻意保持了清洁，女孩子也渐渐学会了打扮。
子墨买了很多作业本，并从旧日同学处收集了很多旧衣服、废旧书籍，送给这些孩子。旧日同学都戏称子墨为“乔帮主”。同学都劝说：“就别再做乔帮主了，另寻一份更适合你的事业，还是去好好学你的法律，将来做一名律师吧！”子墨面对同学之笑称，均一笑了之，但旧物还是要照收的。
子墨开始走出那个封闭的学校院子，逐渐到村里走走，听听乡亲的笑侃，并说说自己的见闻；逐渐向乡亲们学学种菜、学学种豆，并在学校院中栽下了很多花花草草。
不久，学校的小院成了乡亲们最向往的去处。
学校平静了，孩子全都回到了课堂；课堂又喧嚣了，小院又充满了朗朗书声。
在喧嚣中，子墨反而学会了宁静；但在放学后，唯一的同伴——老校长回八里外的家后，整个校园只有花开虫鸣与子墨为伴，孤独的不只是窗前的台灯，还有在异乡的子墨！
看书才能驱赶寂寞，只有看书才能走进我的世界。从书中，子墨渐渐长大，子墨才渐渐明白舍得。
院中的花草多了，虽无奇异品种，但却是一番独特风景；院外种的瓜、菜多了，学校小院因而成了旧日同学的周末度假之地。旧日同学经常在酒酣之时感慨：“原来最会享受生活的是子墨！”面对此番感慨，子墨心里总是苦苦的。虽苦，但子墨却充实了不少，因为旧日同学不但带来很多书籍，带来更多学友的旧衣物，更多的是带来了许多教学的思维与教学理论。看着微熏的同学，子墨心里又甜甜的。
一天，子墨大胆地在黑板两边挂上两只鞋子，一只是自己新皮鞋中的一只；另一只是从朋友处寻到的手编草鞋。并在课堂上大声告诉孩子们：“这代表了你将来要走的路！人生路让你自己去选择！靠父母会老，靠墙会倒！”当子墨自我慷慨地讲完后，发现孩子们眼中充满了不安，眼神在两只鞋前不断地交替。
子墨知道，他成功了！
此后，子墨的课堂中孩子们多了些沉重；少了些浮躁与懵懂，更增添了几分向往与憧憬……
三年后，子墨送走这个山村第一批也是第一次去重点中学的孩子们那天，乡亲们大多都没有言语，纯朴的眼神中多的是几分信任与感激。
子墨从工作后第一次回到阔别三年的家，把孩子们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和三年的积蓄交给父亲时，父亲稳稳拿住复印件，反复看了又看，仿似当年看子墨的录取通知书一样。此时，子墨才发现，父亲已开始苍老，双鬓已白，其余黑发开始染星。
这一次重回校，子墨要求父亲送到学校，虽然子墨一再要求要轻装，但父亲还是装了满满一车物品，唯恐落下子墨需要的东西。今天的母亲很坚强，一直用微笑目送儿子走出视线，但子墨知道，视线外还有母亲那期盼的目光。
父亲送子墨到校时，父亲用惊讶的目光品评着这三年的成绩：满院的花、满院墙的长青藤，还有满地的菜和瓜。父亲拉着儿子的手，才看到子墨手上布满老茧与粗糙痕迹。当看到子墨桌上那一本本红色的奖状和证书时，坚强的父亲最终没有忍住，流着泪并笑着向儿子讲述那段曾经天真的向往：
与共和国同一天生日的父亲，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教师，当一名能够教书育人的教师。但十八岁那年，却因诸多原因，被迫放弃深爱的讲台，这成为他此生的痛，重上讲台已成为父亲的一个梦想，知道已经不可能了，所以他一直希望子墨能够成为一名教师，能够重拾起他当年那份执着。虽然知道子墨不喜欢也不愿意，却也违背子墨的意愿替子墨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师范。所以在给我取名后，又取字为“子墨”，就是希望孩子能够有文化，做一个文化的传承人。
他又娓娓诉说，这三年，知道我吃了不少苦，但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。有了成绩，他喜；工作烦闷，他忧。今天，他终于放下心中的包袱，知道我已经真正长大，自己的路自己走下去，自己去选择。
我用胸前的衣襟轻轻拭去父亲眼前溢出的泪，告诉父亲：人生最痛苦就是有了选择，我感谢父亲当年为我做了选择，替孩儿承担了这份痛苦，孩儿无以报答！但孩儿知道，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，我愿意为你把这个梦一直延续下去。今天，孩儿用胸前的衣襟擦拭父亲的泪，我会把这件衣服一直珍存，用这件衣服告诫孩儿，上面有一个老师的期盼与祝福。今天，孩儿先还你三年时间，等完成你的十八年教书梦后，孩儿再去继续你的梦！
而今，虽然我的工作地点变换多次，当年那批孩子已经长大，有的孩子现在已经和我共事；而今，还有很多的孩子在我课堂中不断成长；而今，那个山村学校的地点早已成为一个大工厂，但我知道，那个山村学校小院是我梦的起点；而今，父亲年事已高，须发俱白，也许早就不记得那次流泪的事情，但我仍旧珍藏那件衣服，因为，那件衣服上我珍藏的颗颗眼泪就是一个与共和国同龄老人的梦之魂！因为我就是那老人的梦想传承人！（作者：贾建荣）